《将军令》唐三×时影(贰)
(六)
宫里派的人来到镇北王府的时候,唐三正好清醒过来。
【资料图】
醒过来的时候,身体鲜少见地松快了许多,唐三只觉已经许多年,都没有睡过这么安稳的一觉了。
——多少年了呢?
唐三躺在床上,扶额揉了揉太阳穴,恍惚间才忆起,那大约....都是他久远的年少时候了。
唐三一直觉得,他的年少,早在他的母亲为救他遇刺身亡那天,便再也回不来了。
时间过得快,也过得慢,唐三对过去的自己已经有些模糊:记忆里,大抵是十二岁参军前,他似乎也算是世家官爵子弟里出类拔萃的那一个,鲜衣怒马,年少轻狂,舌战国子监的老先生,上房揭瓦气坏了老镇北王,呼朋唤友一起折腾骑射的武师,偷偷骑走皇家飞龙厩的马驹.....那是个无忧无虑的年纪,仿佛世间的一切都是有趣的,遇到的人都是友好的,谈笑晏晏的。
然而这样的认知,却彻底终止在了那一场惨烈的刺杀里。
不死不休的过百死士,带毒的糕点,阴狠偷袭的仆从,为保护他死伤惨重的影卫,还有倾身用后背护住他,被毒箭射穿的母亲....
身边的所有人都告诉唐三,这不是他的错,那时的他才年仅十一岁。
但唐三却无法原谅自己,每每午夜梦回,那都是他无法忘却的罪孽,那是他的母亲,从小到大最是疼爱他、温柔待他的母亲,是他最重要的亲人,更是他最敬重的父亲此生挚爱。
唐三偶尔会想,他的父亲会不会怪他,哪怕是他自己,都无法原谅自己,更遑论是痛失挚爱的唐昊。
但唐昊告诉他,蓝银只是做了为人父母都会做的,哪怕此事换做是唐昊自己,他也会如此选择,这一切并非唐三的过错,而是为恶之人的问题,一向待他严肃的父亲,那一日的神色却像极了过往的蓝银,柔和温暖至极。
只是,自那之后,唐三便永远剥夺了自己年少的权利,转眼第二年,才刚开年,年仅十二岁的他便投入军营,随父离开了天斗皇城,而后,便是兵荒马乱,戎马半生。
直到此次戎羯和谈,他被急召回京。
十二岁那年,他被自己的无能驱逐出了天斗皇城,期间回朝的次数寥寥无几;
二十三岁这年,他拖着一身病骨,在无尽的刺杀中残喘回到这里。
朝臣们皆道他权倾朝野,因不愿放开手中摄人的兵权而六年不归京,却不想,他不过是情怯罢了。
或许,他是无颜以这幅残破之躯去见深爱的母亲;
又或许,是敬爱的父亲战死身前的记忆太过惨烈,而天斗皇城那座空置了多年的镇北王府又太过空寂;
如今再从这间未央殿里醒来,唐三只觉陌生,陌生得他都不认识了。
“王爷!您醒了?!”
唐三恍神之际,屏风方向传来低低的惊呼声,玉小刚惊喜的面容落入眼底。
唐三扬起嘴角想要笑一笑,却被起身的动作扯动了肩头的伤势,他这些年痛惯了,像是早已没了知觉一般,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,只抿了抿唇敛睫,垂眸瞥过一眼右肩的绷带,极好看的一双瑞凤眼底闪过不可查的精芒。
他捂着肩头的伤坐直起身,面色仍带着憔悴的白,俊美精致的眉眼却是浓墨深邃的黑,挺括疏朗的五官轮廓里有一种动魄惊心的凛冽,“管家。”
“属下在。”玉小刚并不止是镇北王府的管家,他更是唐三的启蒙老师,是他的下属,他的军师智囊之一。
“这次的刺客如何了?”
“按您的吩咐,除一人活口放走外,已尽数剿灭。”
唐三颔首,颈边微卷的棕发划下肩头,额发微乱的男人唇色浅淡,低垂的眼睫雾蒙蒙的,像是触手柔软的绒毛,他着着一身素白的里衣坐在床榻边,纤瘦单薄的侧影一点都不像是个武将,依旧是病弱苍白的姿态。他像是在思考着什么,微蹙剑眉沉吟间,修长的指节无意识地在楠木榻上轻轻敲着。
玉小刚抬眸看了唐三一眼,只觉眼前的男子单是这么印在微光里,都好看得如一幅传世流芳的水墨工笔画,对比鲜明的黑与白碰撞着眼球,引得人挪不开眼。
可玉小刚更知道,眼前人“病”是真,“弱”却是无稽之谈。
再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,从不是镇北王成就了唐三,而是唐三成就了镇北王。
“既如此,王府上下都筛过了吗?”
“能知晓我当年右肩中箭的旧患,目的如此明确的刺杀.....是我熟悉的人?”
玉小刚顿了顿,像是不愿提起,犹豫一刹后,还是沉沉点头。
这位沉稳的王府管家脸色黑沉得吓人,压低的嗓音里有浅淡不可闻的杀意,“是唐乾....他为人蛊惑,我等没能早日觉察他的异状,让他有了可乘之机,请王爷恕罪!”
唐三眨眨眼,俊容并未生起什么波动,他像是并不意外,听了玉小刚的话,好似也只出神了一刹。
有那么一瞬间,玉小刚总有一种眼前人要熄灭了飘散而去的错觉,他并不像是在难过,却从骨子里透出某种恸人的悲哀。
或许错觉就是错觉,玉小刚正想着,唐三却很快垂睑朝他看来,那双极好看的瑞凤眼里蕴着一潭摄人心魄的墨色,眼波流转间,某些深沉得几乎让人窒息的情绪涌上心头,玉小刚只对上一眼,心口便跳了跳,不知为何鼻子一酸,低下头去。
却听眼前人轻笑了一声,笑声里一如往常的舒朗和开阔,像是并不在意一样,反倒淡笑安慰他,“谈什么恕不恕罪的,此事与你们何干?不必如此。”
玉小刚抿住胸口的酸涩,冷下了脸,咬着牙朝唐三禀报:“属下等已处理了唐乾,也已排查过整个王府,毕竟您多年未曾归京,当年府内的老人被老王爷遣散安顿后留下的并不多,这些年朝野内外对您多是猜疑,所以钉子不少,已经都趁此机会一一拔除了。”
唐三没有接话,撑着床榻站起身来,颀长的身形一下子拉高了气场,山水画一动起来,方才床榻上温润病弱的贵公子,身上霎时便多了几分飒然的气势,他不喜人近身,径自自己伸手去拿外衫,边穿边往殿内靠窗的书桌走,身长玉立,背脊俊挺,乍一看,一点都瞧不出这人病骨缠身、刚刚还昏迷不醒的样子。
只有熟悉唐三的人才知道:这是唐三的坚持,或许也是他身为武将的骄傲。
不论如何,他似乎都是铁骨铮铮的、昂首挺胸的,只要立在那里,仿佛千军万马都无所惧,这个人的精气神便足以让所有人忘却他憔悴的面色,和瘦削的身形。
玉小刚被唐三的动作惊了惊,赶忙拿过屏风上的滚边厚斗篷跟上去,手忙脚乱地要给唐三披上,唐三朝人点了点头,接过斗篷围在了身后。
唐三像是已经非常习惯了,习惯了在这秋意才深的季节里烧起满殿的暖炉,习惯了百万军中被人围得像个易碎的瓷娃娃,连走几步都要兜着厚斗篷。
俊美的男人只笑了笑,转过桌案坐下,拿过案匣里的一副羊皮地图,摊平在桌上,正招手打算唤玉小刚过来一起看的时候,蓦地注意到窗外的天色,这才终于发觉已经是刺杀第二日的清晨了。
他拧眉想了想,想起来一件非常重要的事,凝着黑眸去看玉小刚,“管家,昨日...我的伤是....?”
玉小刚面上透出了一丝缓和,嘴边有了两分笑模样:“王爷当想到了,大皇子忧心您长途跋涉磋磨了身子,借了两百昊天卫去九嶷山药神峰为您请诡医下山,回信说诡医之徒应允了为您诊治,和您前后脚到的王府,是那位时影时公子为您医治的伤。”
唐三抿了抿唇,垂眸敛睫掩住了眼底的复杂情绪。
“那他....这一路上可有遇到危险?”
男人紧了紧指节,清越无波的声线里终于有了两分不稳的波动,像是糅进了几缕喑哑的喟叹和感慨,“如今我的处境,他愿应诺为我下山,当是冒了极大风险的。”
“府里和军中都记得再打点招呼着,待他要如待我一般,别拘着人,让他随意自在些,他毕竟不是朝中之人,不用讲那些多余的礼数,莫要让人家受了委屈。”
玉小刚欲言又止,像是一些话到了嘴边又被某种情绪涩然止住了一样,他无声叹了口气,这才回答:“王爷放心,时公子来此一路平安,挑选去九嶷山的两百昊天卫,即便是在您的贴身卫率中也是最精锐的一批,以一当百,暗处您还布置了影卫随行,自然万无一失的。”
“至于府里和军中,大家伙儿都知道,王爷毋需忧心。”
唐三一手紧握成拳,长出了口气,“那便好。”
“你方才说,是他为我诊治的?”
“是啊,大皇子和小言公子也来看望您....”
“嗯?”
“大皇子将您身体的情况如实告诉时影公子了,因多少涉及到当年之事,所以王爷您也得心里有数才行。”
唐三瑞凤眸中神光颤了颤,而后又恢复了平静,“无妨,此事也是我和墨染、小言说过的,时公子既是为我诊治,自然要坦诚相待。”
“我....”唐三正欲再说些什么,外头戴沐白端着一个木制的托盘,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。
高大冷漠的男人打一眼就看到了书桌后的唐三,黑黝黝的眼蓦地亮了起来,脚步都快了几分,“王爷,您醒了?!”
唐三俊脸柔和下来,颔首点点头,凤眸却看向戴沐白手上的托盘,“这是...我的药?”
“是的,是时公子给您开的药,凑齐药材耗了些功夫,天亮刚煎好,正巧您醒了。”
在亲近的心腹之人面前,唐三剑眉紧蹙,望着那碗黑黢黢冒着热气的东西,鼻子几不可察地皱了皱。
玉小刚是看着唐三长大的,当下无外人在场,他与唐三说起话来也多了两分亲昵,“王爷,这么多年了,您还是这么怕苦汤药啊?”
唐三有些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,倒也没有矢口否认,只轻哼了声没去理人,伸手端过药碗,正欲喝下。
却不想外头忽地起了喧哗声,唐三脸色沉下来,稳稳放下药碗,抬眸看向未央殿门外。
玉小刚和戴沐白都无比熟悉唐三的脾性,当下自然反应迅速,戴沐白一手握紧腰间长刀,大马金刀率先跨出门去。
玉小刚像是想到了什么,脸色愈发不好看了:“王爷,这不会是....”
“呵——镇北王归京遇刺昏迷,皇帝如此‘仁德’,自然会遣人前来探望。”
唐三紧了紧肩头的披风,好整以暇地给自己打了个结,这才施施然起身,浑身的飒然气势像是被他抖了抖都给卸下了身去,整个人气质一变,又是那副弱不禁风的憔悴模样了,“走吧,搀着我点。”
“一晃六年了,也该见见人了。”
然而,披着及踝斗篷的卷发男人才走出两步,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,蓦地止住了脚步。
玉小刚不解地看他,唐三却没留意,凤眸眼底神光微闪,他盯着桌案托盘上那碗冒热气的汤药,喉头滚了滚,还是伸过手去。
(七)
时影自己也万万没想到,才刚下山,就会遇到唐三这样“不听话”的病人。
只不过,就事论事——
一袭云水蓝窄袖长衫的清雅男子扬了扬唇,像是又想起了什么,无波的眼底忽地无端泛起两分笑意,恰似泼墨的丹青里添了一抹动人的暖色,时影倚在镇北王府的药斋里翻过一页医书,今日第五次抬睑扫过桌上的那几张字条。
时影暗想:说是说“不听话”,但某人其实又“听话”得很。
说出来或许都没人相信,但时影仔细算了算,他来到这镇北王府第三日了,却好似至始至终只见到过唐三昏睡在床上的模样。
是的,三日了,时大夫都没能和自己的病人正经说上一句话。
到达王府的翌日,时影醒得很早,或许是第一次离开熟悉的九嶷山独身来到这陌生之地,他的睡眠浅了许多,晨晓显出熹微之时便睁开了眼,再没有了一丝睡意。
时影向来也惯了早睡早起,他幼年时身子孱弱过一段,因而格外珍惜当下健康的身体,想他起得也够早了,可当他来到未央殿时,却依旧扑了个空。
时影没有忘记自己下山来此的主要目的,加之昨日与北堂墨染的一番对话,他惦记着镇北王的伤势,便还是在用过早膳后,直截来到了唐三的寝殿。
也不知是否是刻意安排的,为时影安排的栖云殿几乎就紧挨着唐三的未央殿,便是时影初至镇北王府,没人带路也轻易寻对了地方。
未央殿外依旧是昊天卫亲身把守着,时影见此地如此戒严的模样,正有些犹豫,却见门口一人一见他走近便扬笑着朝他迎来,像是已等候他多时了一般。
时影认出来,这是镇北王府的管家,玉小刚。
玉小刚像是算准了时影今日会过来一样,恭敬而不失热情地将人引进了殿内。
时影踏进这座寝殿,却敏锐感觉到房内温度不再如昨日那般暖热了,他左右瞧了瞧,从屏风后挪过视线向床榻方向看去,却没见到自己的病人,目光一顿。
玉小刚注意到他的神色,带笑的神色也微沉了两分,但话音仍温和,主动开口向时影解释:“请时公子见谅,今日天还没亮,宫里便遣了太医来探望,王爷正好醒了,因忧心戎羯和谈之事,事关北境安宁,送走太医后,王爷有些不放心,人还在前厅议事,他让我在此恭候您。”
时影皱眉,神色浅淡的俊颜上露出一抹不赞同,“他长途归京,昨日才遇刺昏迷,身体正是虚弱之际,怎的.....”
话到一半,他蓦地止住,这才想起来,此地并非九嶷山药神峰,而他这次的病患,也不是过往那些普通病人。时影抿了抿嘴,有些不自然,但眼底的忧色反倒更深了。
倒是玉小刚,听到时影这么说,竟面露认同的喜色,甚至还忙不迭地朝他点头,“时公子说的是,我们也这么劝王爷,实在太不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了。”
时影微怔,没想到玉小刚会是这个反应,还不待小医师说什么,玉小刚却像早就在等他这句话了一样,颇有些迫不及待地挥手唤人,当着时影的面就指了一名昊天卫派去了前厅,“时公子您稍候,我这就遣人去看看王爷的情况。”
时影桃花眸眯了眯,目光盯着玉小刚瞧了好几眼,这才反应过来,立时有些哭笑不得。
他算是看出来了:想来,王府这帮兵将们大抵也是苦唐三久矣,毕竟镇北王就是镇北王,做下属的对主帅的身体忧心不已,但架不住怎么劝也劝不下,当下有了大夫的话,如得特赦,玉小刚这做管家的自是按耐不住了。
那位昊天卫的守卫才刚去,玉小刚很快也整理好了情绪,闹归闹,但他也是关心则乱,很快便又恢复成了那位沉稳儒雅的王府总管,他引着时影走到未央殿偏侧的花厅书桌旁,给他端了热茶奉上。
玉小刚想起唐三交代他的,便悉心问过时影各项吃住如何,那热切随和的模样,倒是让时影颇为不自在。
好在,玉小刚也不是个没眼力见的,恰到好处地止住,没一会儿,派去前厅的人便回来了。
归来的昊天卫小心翼翼瞥过一眼饮茶的清俊医师,像是十分好奇的样子,而后小步子凑过去玉小刚身侧,本想凑上耳边低声说什么,却不想管家却挥挥手,示意他不用避着时影。
昊天卫瞠了瞠眼有些意外,但也并未再说什么,只行礼后沉声回话:“回总管,回时公子,前厅来了礼部之人,与王爷商议和谈一事,王爷让我回来,将此物交给时公子,还说他会注意身体,不会耽误太久的。”
说着,昊天卫抬起两臂,将掌间之物双手奉上二人面前。
时影眨眨眼,他放下茶盏,偏头盯着昊天卫手中的东西,第一次觉得有些意外。
唐三并未见过他,只他昨日单方面见过昏迷中的这位镇北王,他这是......
心底这么想着,时影手上却未见犹豫,玉小刚将东西呈上来,他径直伸手接过。
展开一看,才发现是一张字条,像是那人从随身书案的宣纸上撕下的一角,边角裁得整齐,纸条只方正巴掌大,上边的字却不少,铁画银钩细细密密,是一手狷狂而不失风骨的行草。
时影敛睫盯着字条看,眼前几乎浮现了那人百忙里提笔写下这小字条的情形。
【久慕鸿才,未亲眉宇,冒昧致书。】(仰慕才学,还没能亲眼和你见面,冒昧致书给你)
【望时公子海涵,和谈一事事关天斗,实难安心。皇城诡谲,恐一时无法安宁,只得防范于未然,先处理一番。】
【谢过时公子昨日为我诊治,煎好的汤药我已喝下,唐三会遵医嘱注意身体,府中时公子可随意走动,安全起见还请暂不要离开王府,未央殿西南方有一处药斋,乃多年前家母所设,时公子若是感兴趣可以过去看看。】
不知为何,看着看着,时影桃花眸底无端泛起了浅淡的笑意,他分明还未曾与这位镇北王有过亲身交谈,只收到这一角字条,却觉心尖上痒痒的,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异。
他自己也不清楚缘由,视线盯着唐三字句里写的那句“汤药已喝下”,指尖蜷了蜷,嘴角起了不可查的弧度,作为医者的心情像是一下子被抚平许多,霎时也没那么恼了。
只不过,话是如此说,但唐三的身体状况到底不同于寻常病患,即便是时影对自己的医术颇为自信,眼下也无法完全安心。温雅出尘的谪仙公子紧了紧指节,敛起外露的笑意,将那字条端正叠好后藏进了自己的襟前,偏头去问身旁的玉小刚:“玉管家,可以借用一下纸笔吗?”
玉小刚轻讶,面上却不露,只含笑应下,唐三交代过待时影可一切不拘,他便直接领着时影去了唐三的书桌前,识趣地往后退开几步,挪走视线不再打扰。
时影没留意玉小刚的小动作,他毕竟常年长于自由自在的九嶷山,一时也并未觉出玉小刚等人对他的态度有何不同,他伸手翻出一张桌几上的宣纸,撕下一小长条,抬掌提过墨砚上的笔,手腕轻转,极快地写了几个字。
时影吹了吹墨迹,狭长好看的眼尾噙了温润的暖色,他自己都没觉,只折好纸条,转身看向玉小刚,“劳烦玉管家,可否将此物送给王爷?”
玉小刚眼底带上了笑,倒是觉得有趣,想他家王爷身边已久未有同龄的友人了,本着这样的心态,玉小刚自是从善如流地连连应承,伸手接过,打算亲自送过去给唐三。
正巧此时,时影也对唐三字条里提到的药斋起了兴趣,玉小刚便带路领着他拐去了药斋,见时影在满屋的医书中看得投入,他便默声退了出来,转头去了前厅。
(八)
镇北王府前厅,唐三神色不明地端坐在首座上,旁侧放着墨砚纸笔,他手里随意翻动着礼部的奏贴,俊美的男人此时仍围着滚边斗篷,不变的憔悴苍白,身上的气质却截然不同。
在场除却镇北王府之人外,礼部来人中多是从未见过镇北王的官僚属官,虽年岁上多是年长于唐三的,但若论起气势和威严却是远远不及,男人多年戎马征伐的气势恍若泰山压顶于众人心头,他只随意坐在那里,闲适从容的姿态,不悲不喜,不像武将,倒更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矜贵世家公子,但即便如此,哪怕礼部之人深知他年仅双十,病骨缠身,却本能地不敢随意冒犯。
来前,礼部属官们还暗自盘算着,传闻镇北王体弱多病、又遇刺昏迷,怕是早已没几年好活了,可眼下如此直面这位北境军主帅,他们方才知晓自己适才的想法有多么天真。
唐三端坐高位不言不语,下首禀报的礼部侍郎一番话说完,便噤声不敢再言语,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,年长了这位王爷那么多,平日里他面对皇帝和尚书大人也不见得如此拘谨,可偏偏到了这人面前,却怎么也不敢随意说话了。
整个前厅陷入了诡异的沉寂,只间歇里,唐三随意翻动奏贴发出轻响,其余人都呐呐不语,左右对视着神色不明,却谁也不敢做第一个打破寂静的人。
就在此时,有人轻叩门扉,玉小刚无声无息地启门跨进厅内,他的动作很轻,却架不住现场一片安静,便显得异常突兀,但玉小刚却并不理会礼部中人的情绪,只朝人无声施了一礼,便快步走过唐三身侧,靠着他的耳边压低嗓音轻声说了什么,而后将一张字条递给了这位镇北王。
蓦地,一直不悲不喜的镇北王俊容上终于有了轻微波动,他挑了挑眉,似乎也有些意外,抬手挥退了管家,他放下奏贴,当着众人的面接过字条,底下的人都是人精,就算心痒难耐,也丝毫不敢作声,只敢若有似无看上两眼,又装作不在意地撇开视线。
唐三惯是我行我素,立时翻开时影的字条,入目的是俊秀端正的两行行楷。
唐三还未曾与时影谋面,但眼下看来,比之他自己常年行军习惯的飘洒行草,这位药神峰诡医传人的字似是隐隐透出了那人的温润和清雅,随性而不失庄重,起承转合,静中有动,倒是隽永好看得很。
唐三细看起时影写的内容,在场众人眼看着古井无波的镇北王俊脸终于有了变化,男人看着那字条逐渐缓和了眉眼,剑眉凤眸间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凛冽内敛了许多,垂眸敛睫的模样肉眼可见地少了压迫力,礼部中人悄悄无声地出了口气。
却不想此时,唐三翻手卷起字条放进斜襟内层,抬眸看向众人,修长的指节搭在红木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节拍,唇角甚至还勾起了极淡的笑意,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态。
俊美英挺的男人面色憔悴,嗓音却磁哑好听,入耳抓人得很,说的话也直截了当:“本王昨日遇刺昏迷,眼下还有些不适,本王的大夫方才传话来说我操劳不得,只许了我这病秧子一个时辰。”
“众位大人有话便尽早都说了吧,再晚些本王便怕是无力奉陪了,还望各位大人见谅。”
此言一出,礼部的属官们脸上都尴尬了一刹,只得连连应承,再送上两句关怀的问候,露出颇为忧虑的样子。
唐三敛睫应下,俊容却不见了柔和,再度恢复了冷硬。
前厅里这才彻底打破了沉寂,多了来回商论的谈话声。
一个时辰后,玉小刚提醒唐三,这位年轻的镇北王偏头杵着手,眼神扫过一眼下首的人,礼部侍郎反应最是迅速,率先起身施礼,众人也反应过来纷纷跟上,不一会儿乌泱泱的一屋人便都告退离去。
唐三低下长睫,深深出了口气,按了按太阳穴,多年不归京,朝中这等沉闷虚伪的官僚作派,唐三却仍旧是无法习惯,这么憋屈了一早上,加之他本就值身体虚弱之际,难免也觉心神疲乏,头脑有些昏沉。
玉小刚见缝插针,从门外端着托盘来到唐三身边。
天不怕地不怕的镇北王俊脸一僵,蹙眉盯着来人手里那碗冒热气的汤药,抿紧了嘴。
(九)
时影尚不知自己的一纸字条就那么成了唐三赶客用的令箭,正在药斋看着几本古旧的医术手札。
不知不觉便到了晌午,他寻思着唐三应当已经议完事了,他给那人回信的字条里写了,最好不要超过一个时辰,还专门寻了人小小调整了药方,给他重新煎了药。
如此想着,他重新整理好医书,出了药斋沿路走回了未央殿。
未央殿掩着门,门外仍严密守卫着,但这次时影熟悉多了,见门外昊天卫们没有拦着他,便径自迈进了殿里。
才转过屏风,他下意识循着床榻的方向看去,猝不及防地,一张刀削斧凿的俊脸映入眼帘。
时影屏住了呼吸,见那人躺在床上莫名有些慌乱,脚下步子急促了几息,快步迈上前去。
这时,他才留意到,玉小刚正守在一旁放下托盘,时影压低声音问:“玉总管,王爷这是....?”
玉小刚看出了时影的焦急,眼底含着笑,赶忙给他让开了身位,时影眨眨眼,凑到唐三榻前的矮凳上坐下,熟练地去探这人锦被下的手腕。
身旁的王府管家也紧接着低声答他:“时公子毋需担心,王爷收了您的字条,一个时辰便送走了礼部之人,您调整的汤药他饮下后,大抵是药性起作用了,便说要休息一下,才睡下没多久呢。”
时影想起来,因知晓了唐三的病况,加之有感他长途归京又遇刺受伤,调整的药方便多了几味温补的药材,确是会让人心神缓和,易得好眠。想到这位操劳的王爷乖乖听话、老老实实地喝了他的药,俊逸出尘的医师心底一缓,指腹搭着唐三的手腕诊起了脉,这人的皮肤被锦被捂得温热,时影桃花眸底神光晦暗,面色却好看了些。
他反手掖好唐三的被子,视线看向阖眼睡熟的男人,威震北境的镇北王眼下睡得正香,药力作用下,这位警惕的北境主帅也难免失了机敏,连被时影搭了脉诊断也无知无觉,也难怪这座未央殿全天都被人守得密不透风。
时影心底暗想着,目光却无意识沿着唐三好看的剑眉划下了眼眸,盯着男人狭长的眼尾弧度有些失神,再反应过来时,小医师只觉视线一烫,明明没人注意他的小动作,他却自己悄悄红了耳朵尖,才给人诊过脉的指节摩挲两下,紧攥成拳负在了身后。
如此那般,便到了第三日。
时影这三日常常待在王府药斋里,听北堂墨染和言冰云说起,唐三的母亲过去是南疆医蛊名门出身,因而时影倒也不意外镇北王府里会藏有如此多的古旧医书,许多其实他在九嶷山时便都读过,甚至倒背如流,这里令他如获至宝的是医书上的手札,许多书册上题着娟秀好看的簪花小楷,时影想来应是那位故去的镇北王妃亲笔写上的,这不免让他对待起这些手札更加小心了起来,但不可否认,个中感想确是令他受益匪浅,思考良多。
想到这满屋子的书都是唐三故去母亲的遗物,唐三愿意这般与他分享,这不可谓不让人感动,思及此,时影免不得对唐三又多了几分道不清的好感。
但感动归感动,整整三日都没能正经见上唐三一面,每每要不是扑了空,要不是只能见到喝了药睡得昏沉的男人,便是时影这样的人,也免不得有些郁闷。
也不知是怎样的心情在作祟,小医师抿抿唇,打算再去未央殿看一看。
时影进出未央殿从未被人拦下来过,昊天卫们也对他熟悉了起来,他这几日习惯了随意来去,这回见寝殿大门半敞着,没想太多便抬步踏了进去。
一袭白衣、清雅出尘的医师公子转过雕花的花梨屏风,无自觉抬睑的瞬间,桃花眸毫无准备地对上了一双幽深的瑞凤眸,霎时一怔。
未央殿内只有一人,唐三一袭精白窄袖长袍,围着及踝的墨色长风斗篷,微卷的棕发披散在身后,身姿颀长俊挺,他长身立在那里,端着一碗汤药正喝下最后一口,丰神俊朗的一张脸被苦得皱巴巴,拧着眉苦大仇深可怜兮兮的模样,他瘪着嘴正纠结着,却在此时视线一凝,与走进寝殿的时影四目相对。
霎时,万籁俱寂——
下一秒,权倾朝野的镇北王被一口汤药狠狠呛到,咳得惊天动地,涨红了一张俊脸。
这是时影第一次见到清醒着的唐三,也是唐三第一次与时影谋面。
唐三第一眼见到时影,觉得眼前人莫名有些似曾相识。
他后来才后知后觉想起来,时影的眼睛,特别像他幼年时遇见的一头小鹿。那是他年少时第一次上围猎场,在深林里遇见了那头幼鹿,湿漉漉的眼睛,不染尘俗,未沾染上任何人世里丑恶黑暗的色彩,澄澈通透,直率坦诚地望着他,让人心生向往的同时,又对他有一种莫名的保护欲。
但唐三更知道,时影并不是任人宰割的幼鹿,他是九嶷山药神峰诡医传人,毫不夸张说,眼前俊雅出尘的小医师看似年纪轻轻,其医术造诣却早已不逊于其师时钰。
唐三身边太多危险,能够来到他身边的医师自然早已被镇北王府仔细调查过一番,因而唐三也早就知道,时影“医仙”之名在河南道九嶷山附近其实早已传播开来,丝毫不逊于他的师父,只因他从未下山,方才未曾远播天下。
然,唐三虽深知此人乃天下医者中凤毛麟角的佼佼者,却未曾想他年纪如此之轻,清冷俊逸,比他想象中的医仙模样还要出尘,就连他这等心智坚毅之人,得见时影的第一眼也晃了晃神。
时影第一次见到这个人清醒着朝自己看过来,他只见过他沉睡时候的模样,还是第一次与唐三如此面对面对视着。
时影发现,唐三的眼睛很好看,比起沉睡时长睫低垂着、软绒绒的样子,这人直勾勾认真看人的时候让人更难以招架,这位镇北王实在生得一副极好的皮相,那双漂亮的瑞凤眼目光清亮地看着人时,会让人觉得仿佛自己是他目光中唯一的存在,再也挪不开眼。
唐三的眼睛很容易让人沉沦进去,深邃幽黑,像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深渊。
时影后来常常想,这个人明明与他年纪相近,却总有那么一刹那,给人一种沧桑沉淀的恍惚,可再乍一看,你又会觉得都是自己的错觉,那人扬唇淡笑的模样,温柔和煦,如沐春风,甚至很难想象他是一名经年杀伐的武将,反倒更像是翩翩公子、潇洒侠客。
后来的后来,发生了许多事以后,时影才后知后觉明白:
或许,如果不是需要背负千千万万北境百姓和北境军的性命,不是这些重逾泰山的责任,不是身为镇北王,这个人当也是可以潇洒天下的,可以不为外物所扰,自由自在,远离伤病和苦楚,只为自己而活的。
但当下的这个瞬间,初见的两人都还不知将来的许多事,时影只赶忙迎上去接过唐三的药碗,看着那人呛得惊天动地,从自己衣襟里扯出帕子,拍拍他的后背递过去,“王爷,您用吧。”
唐三捂着嘴涨红了俊脸,也不知是呛的还是羞的,他没有拒绝时影的好意,嘴里不住咳嗽着长长舒了口气,这才接过时影的帕子,擦了擦嘴角,哑着声向他道谢:“多谢时公子,有劳了。”
时影淡笑着颔首,桃花眸敏锐地瞥见这位镇北王耳后一抹未褪的绯色,想到方才看见这人喝苦汤药的那一幕,扁着嘴、眉眼皱巴巴的镇北王实在太过有趣,便是时影这样的人,清亮的眼底也禁不住晕开了笑纹。
任谁也没想到,战无不胜的镇北王,原也是个怕喝苦汤药的主儿。
不知是不是这样一个美妙的意外,才第一次对上这位位高权重的镇北王,时影却像是被一下子冲散了拘谨。
这三日来唐三给时影传了好几张字条,或是关心他下山来是否适应的,或是知晓了他去诊病扑了空、写来解释的,两人隔着纸条对话了三日,直到此时此刻,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切感才落到了实地,他对那些铁画银钩的字条对面之人终于有了切实的印象,那人垂眸涨红了脸,咳嗽着反应了好一会儿,才终于不自然地看向他。
于是,未见行礼,也没有自我介绍,唐三抿抿嘴收起了时影的帕子,凤眸转了又转,整理好皱乱的斗篷再抬眸去看人。
二人四目相接,视线交织的瞬间,齐齐笑出声来。